舊籍新刊，在人文學科中較為常見，而在自然科學中則為鮮有。今有蕨類植物分類學家秦仁昌在上世紀30至50年代，所著《中國蕨類植物圖譜》五卷，經其再傳弟子張憲春主持，予以重刊，合為一冊，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誠可賀也。

　　《圖譜》之重印，首先在于其仍有使用價值。在中國，蕨類植物有2600多種，《圖譜》所載251種，是秦仁昌當時研究成果之結集，不是新種，便是新分布，中英文描述精當，植物圖繪制精準，印刷也相當精美，不僅是鑒定蕨類植物之工具書，還可做藝術品以欣賞。但經過半個多世紀時光，此《圖譜》已不易獲得，即便偶爾見到，也難窺全豹。張憲春有鑒于此，向北大出版社推薦，獲該社重視，不惜重金，以原大八開精裝印出。秦仁昌當初分類和命名與今日之分類學已發生一些變化，現名與《圖譜》原名不盡相同，張憲春一一列出，便于讀者對照使用。

　　《圖譜》之重印，還具紀念意義。中國植物分類學家享有國際聲譽者首推秦仁昌，其所創立秦仁昌系統，得到學界普遍認可，并廣泛使用。《圖譜》前四冊之圖，出自馮澄如之手，中國之有現代生物科學繪圖自其始，其后，幾乎所有從事生物繪圖者，均為其徒子徒孫。今日中國植物學研究與秦仁昌、馮澄如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但在使用或欣賞此書之時，想必可以洞悉前輩學人科學精神之所至，景仰之情當油然而生。筆者不揣谫陋，將秦仁昌五卷《圖譜》成書經過作一記述，或有裨于今日之讀者對中國植物學史有所了解。

　　第一卷《圖譜》出版于1930年，其時，秦仁昌任中央研究院自然歷史博物館植物部技師，自1926年開始研究蕨類植物至此已有五年，期間曾往廣西作為期一年之采集，故《圖譜》中不少新種采自廣西。經過幾年在國內研究，秦仁昌積累了一些問題，亟須前往歐洲一些著名植物標本館，以求解決。此時，世界蕨類植物研究權威為丹麥京城大學克瑞斯登生（C. Christensen），1930年春秦仁昌得中華文化教育基金董事會資助，遠赴丹麥哥本哈根，投克氏之門下。臨行之前，《圖譜》僅編著完成，尚未出版。當秦仁昌抵達丹麥之后，還將該書之圖稿，呈于克氏面前，并一同討論相關問題。是年秋，《圖譜》付印，秦仁昌在扉頁上加上獻給克瑞斯登生之獻辭。其云：“獻給丹麥哥本哈根大學植物博物館館長卡爾·克瑞斯登生博士，他通過辛勤勞動完成巨著《真蕨索引》，促使世界蕨類植物學有極大提升和系統化，謹以《中國蕨類植物圖譜》第一卷敬獻給他。”

　　秦仁昌歐洲之行，還曾訪問許多重要植物學研究機構。其后秦仁昌曾自言：“本人出國研究，系考取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美國庚子賠款管理會）甲等資助，送到歐洲（英國及丹麥居留最久，法、德、奧、捷克等國亦各作一、二月之停留）專攻中國植物，作成專篇，并無讀書博取較高學位之意。本人昔日留學國外非為鍍金，而為實學也！”（1946年秦仁昌致云南大學函）今人對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游學許多國家而不謀一個博士學位，甚加贊嘆。秦仁昌與陳寅恪為同時代之人，只求實學，乃其時之風尚，非僅陳寅恪一人耳。

　　第二卷《圖譜》出版于1934年，此時之秦仁昌回國已有兩年，就任于北平靜生生物調查所技師，兼標本室主任。秦仁昌沒有重回中央研究院，是因為靜生所在胡先骕率領下，其事業蒸蒸日上。此前秦仁昌之研究，也多得胡先骕之支持。吸納秦仁昌入所之后，靜生所研究力量更為壯大。故秦仁昌將此卷獻給胡先骕，其辭云：“獻給植物學家、北平靜生生物調查所所長胡先骕教授。正是在他的帶領和倡導下，植物分類學得以在中國發揚光大，也正是在他至始至終以各種形式支持下，最有力地保證了《中國蕨類植物圖譜》的編寫和蕨類植物學在中國廣為傳播。謹以《中國蕨類植物圖譜》第二卷敬獻給他。”

　　《圖譜》第三卷、第四卷，出版于1935年與1937年，此時之秦仁昌受胡先骕派遣，赴江西廬山創建森林植物園，并任該園主任。在此期間，雖有繁重建園任務，但并沒有影響其蕨類植物研究，不斷有論文發表，還有此兩卷《圖譜》之完成。秦仁昌將此兩冊分別獻給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植物部主任錢崇澍和中山大學農林植物研究所所長陳煥鏞。錢崇澍是秦仁昌1915年就讀于江蘇省第一甲種農業學校之老師，正是在錢崇澍的引導啟蒙下，秦仁昌開始對植物學各學科的學習。陳煥鏞則是秦仁昌就讀金陵大學之老師，當陳煥鏞移硯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后，還將尚未大學畢業之秦仁昌納為助教，1926年秦仁昌選擇蕨類植物作為研究方向，也得陳煥鏞支持，當即偕往香港植物園標本室工作。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秦仁昌輾轉至云南麗江，設廬山森林植物園麗江工作站。1945年抗戰勝利，任云南大學林學系教授，后任生物系教授兼系主任。1956年調任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員兼植物分類學及地植物學研究室主任。調秦仁昌來京城，乃是為完成《中國植物志》中的蕨類植物。1958年出版《圖譜》第五卷，此時，社會生活已發生深刻變化，秦仁昌何以還能賡續其前，未見確切史料，難悉究竟。第五卷版式、開本一仍其舊，只是繪圖者已不是馮澄如，其圖簡略、甚至潦草，難以媲美。書之前也沒有先前之獻辭。此后《中國植物志》逐步展開，《圖譜》也就沒有繼續編著下去。